第十一章 飞越驼峰,
穿越“死亡航线”
1942年3月,日寇攻占仰光,滇缅公路有被切断的危险。美援的大批物资以每月一万吨计,急需运到中国。中国航空委员会成立空运司令部,负责空运指挥。从中国空运远征军出国,从缅甸空运军用物资回来,这一艰巨任务,就落到空军运输大队的头上。中美空军混合团参加空运工作,我也是成员之一。
滇缅公路被日寇切断后,重新开辟一条通往中国的国际通道便成为一项日益紧迫的任务。经中、美、英三国共同努力,迅速开辟了一条从印度通往中国的空中航线,即“驼峰” 航线。这条航线要飞越喜马拉雅山南段,平均海拔高达5000米左右,最高处7000米,在当时被视为“空中禁区”。因喜马拉雅山山脉蜿蜒起伏,群峰耸立,形状类似骆驼的峰背,“驼峰” 航线因此得名。飞机在驼峰航线的飞行高度比一般航线高一倍,高空风云莫测,变幻无穷,有时气温在零下10度,极为寒冷,而且云遮雾障,能见度为几公尺以内;地面保障设施简陋,有时无线通讯联络中断,险象丛生;加上日寇飞机又不断袭扰,堪称是当时世界上最为艰险的一条航线,飞行员称为“死亡航线”、“空中禁区”, 谁也不愿意飞这条航线。
“驼峰”航线开辟后,遇到不少困难。航线最初是从印度加尔各答沿印度海岸向东飞行,在穿越缅甸后,再朝北飞往昆明。飞行途中可以利用密支那、腊戍等地的机场作为中转机场,因而飞行高度较低。1942年4月底,腊戍、密支那相继失守,航线被迫北移,以避开日寇战斗机袭击。北移后的航线从印度阿萨姆邦的机场起飞后,要横跨喜马拉雅山、高黎贡山、横断山以及怒江、澜沧江、金沙江,才能到达昆明。飞行高度要超过8000米,气候条件就更加复杂。在缺乏地理和气象资料的条件下,在这样一条障碍重重、险象环生的新航线上飞行,其艰难程度是令人难以想象的。飞行途中如遇到强气流,其狂暴程度足以将飞机机翼撕裂或折断,机毁人亡之事屡屡发生。
我在1943年和1944年两年中,多次奉命赴印度接收飞机,带着飞行员去,驾着战斗机回国。一天清晨,接到命令,指定某日到昆明集合。由美籍空军上尉中队长带队,经一夜航程到达印度。印度的这个机场是在森林中开垦出来的,远离城市,少有人烟,我们一律住军用帐篷,洗澡也在露天。亚热带气候酷热难忍,蚊子极厉害,不挂蚊帐,休想睡觉,而且都是虐蚊,只要被叮咬,就有得疟疾的危险。有水的地方就有蚂蝗,一不小心被叮上,用多大劲也撕不下来,有的人被迫将蚂蝗连皮肉一起割下,再贴膏药。住在这里,一切物资全由空运供应,吃的当然是罐头食品,很少见到新鲜蔬菜。雨季到来时,成天下雨,衣被潮湿,连香烟也发霉变质。为了抗日,我们只得克服一切困难,努力去完成任务。5天之后,美国援助的战斗机经试飞验收后,确定返航日期。据气象预报,沿途可行,天气晴朗,惟至“驼峰” 时,上空有浓云遮盖,寒气逼人。穿越“驼峰” 大约需要40多分钟。中队长是“飞虎队” 老战士,有上千小时的飞行经验。他一声令下,8架雄鹰以战斗队形飞行,远望白茫茫一片,天地分不清楚。飞行约20分钟后,领队命令编队解散,单机穿云飞行。飞机穿入云层后,座舱内暗一阵、亮一阵,挡风玻璃上雾气腾腾,看不见前方的情况。半小时后,飞机先后穿出云层,发现了陆地,但仍在丛山峻岭之中,这时飞机彼此开始联络呼应,互报平安。飞机穿出“驼峰”后,便向目的地集中,鱼贯依次着陆,顺利完成接机任务。
1943年5月,日寇大举进攻湖北宜昌、沙市,企图沿长江打进四川。我空军第一、二、三、四、十一大队及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投入作战,配合地面部队反击日寇。空军第四大队大队长郑少愚、李向阳及二十三中队副队长周志开、分队长杜兆华等率P-40型战斗机与美国第十四航空队的9架B-24型轰炸机起飞袭击敌荆门机场。起飞不久,李向阳的座机因突然出现故障返航,机群由周志开指挥。当炸毁日机两架返航时,与敌机10多架遭遇。在激战中,美国空军中校爱迪生所驾P-40型战斗机被日机衔尾攻击, 危急中被我飞行员臧锡兰发现,将日机击落。爱迪生中校之父为感谢中国飞行员救子之恩,特捐赠P-40M式战斗机4架,被传为中美友谊佳话。周志开一时成为人们注目的中国空军明星。
11月,驻湖北武汉的敌第十一军司令官横山勇中将,调集10万日军大举侵犯鄂西、湘北地区,妄图消灭中国军队主力,摧毁我军第六战区的根据地。为了支援我军地面作战,中美空军混合团协同行动。我空军第一路司令官、黄埔军校第三期航空班毕业的张廷孟上校坐镇湖北恩施机场指挥作战。张司令官是我的老乡,具有山东人的仗义气质,领导空军作战,既有果敢的行动,又非常爱惜手下的飞行员。刚刚因有功升任第二十三中队中队长的周志开要求出征。张廷孟笑着说:“勇气可嘉,但你不要忘记现在你是一队之长,作战就应该时刻想到集体的安全和力量,还是等一等,休息好了再出征。”
周志开在常德空战中创单机勇战敌机8架,一举击落敌机两架的成绩。12月14日,周志开与高又新各驾P-40战斗机从湖北恩施起飞,顺长江向东进发。但到下午4时30分,回航时限已过,他们仍无音信。4点50分,高又新回来了,他说:“我和周队长飞到汉口附近,已看到孝感机场,但未见敌机。他先摇翅膀向西南脱离,我往江汉平原的皂市、沙洋一带飞去,到钟祥、荆门之后,经由宜昌以北的兴山回来,什么都没有看见。”人们这时已预感到出了问题,但都没出声。直到下午6时,大家更焦急万分。第六战区发动全部防空监视哨所进行空中搜索,张廷孟命令恩施、梁山、白市驿三座空军电台轮流呼叫,均无反馈信息。直到晚饭后才接到湖北长阳县龙潭坪乡乡长报告:“我机一架在空中着火,坠落于龙潭坪附近的山岩中,从飞行员尸体上发现一枚空军部队出入证。”周志开空战中阵亡无疑。
空军恩施前进指挥所主任刘毅夫奉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之命,亲往烈士殉国地点核实情况,迎接遗骸,护送至恩施。周志开的忠勇殉国,激起我们飞行员的无比悲痛,誓与日寇决一雌雄,以慰烈士在天之灵。
周志开追悼会后不久,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正是我空军报仇雪恨的好时机。我们在中队长的率领下,8架P-40战斗机起飞,目标是湖北洪湖、赤壁一带的敌船舶。目标上空全是高高低低的碎积云,地面情况难以看清,正准备从积云空隙下降寻找目标,就发现零式战斗机多架,散乱着爬高,争取高度,我机群居高临下,但积云遮住了视线,在碎积云中敌机捉开了“迷藏”。我们也弄不清敌机有多少架,偶尔看见,瞬间又消失了。我争取保持云上的高度。突然,一架敌机出现在我有效射程的前方,但积云遮挡,机身时隐时现,正在爬高,我立即发射机关炮,子弹如梭子一般连连击中目标,敌机一头栽下,机尾冒出浓烟。领队命令“切莫恋战,返航。”我机群迅即低空返航,这次空战前后不超过3分钟,敌机被击落6架,我也有一架飞机坠落。
这几天夜晚,警报频繁拉响,敌机有时来有时不来,弄得大家睡不好觉。一天下午,大队作战参谋向我交代任务:“今晚如有敌机来袭,命你起飞歼敌。若长时间不解除警报,可飞四川梁山机场,如梁山不能降落,速飞重庆白市驿机场。”我一听这个安排,心想回国一年多来,没有飞过夜航,况且梁山、安康机场都没有夜航设备,白市驿机场情况根本不了解。但自己是空军军官,只有服从命令。还好这一夜平安无事,同事们说:“老王真走运!”我说:“这叫吉人自有天相。”
饭后无事,我在停机线上遛达,突然与大哥延道的儿子相逢。他是专程来找我的,打算参军,问我能否帮忙。我当即表示支持,想想只有给胡宗南写封信,请他帮忙,他是西安黄埔军校七分校的主任,也许可以照顾。我留侄儿住了几天,给他路费,让他上路。不久,接侄儿来信,说已考取军校,我甚感兴奋自豪,我们一家有了三个黄埔生,二哥仲懿从成都黄埔军校高教部毕业后已回到部队任团长,正转战于豫北。
第十二章 学长李仙洲倡议
五万元奖金义捐流亡学生
我正想忙里偷闲,好好休息一下,忽然,传达室给我送来一封信。一看信封上娟秀的字迹,猜准是我那未见面的文乐来的,邮戳明明盖着“四川重庆北碚”。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神色紧张地取了信,一路小跑回到宿舍。打开信,这位未见过面的女大学生对我在前不久邮汇去的学费3000元法币表示衷心感谢,信中情真意切地称我是“永生难忘的救命恩人”。 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我的敬意,并表示愿以后做个知心朋友。
不久前,我收到她从重庆寄来的一封信,知道她的生活与经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信纸上有泪痕斑斑,湿透了字迹。我对她的处境表示同情,觉得一个女孩子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并没有沉沦下去,而是发奋向上,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学习,这种精神是难能可贵的。我反复考虑,虽然未见过面,但毕竟是由戴同学的夫人介绍的。事有凑巧,我刚刚领到两万元奖金,我就给她汇去了3000元,以解燃眉之急。
我并不想将此事公开,因为我们还未见过面,鸿雁传书也只是一般的交往,根本没有谈到婚姻问题。但我还是与同寝室的战友们谈起此事,也是想征求他们的意见。战友们建议我主动去重庆与她见见面,以进一步了解真实情况。我反复考虑,我已24岁了,不妨将这事抓紧一点,争取一两年结婚成家,了却一番心事。大队长很同情我的处境,破例批准我事假4天,快去快回。
这是1944年夏,天气很热。我穿上新领的空军夏装,佩戴上二星奖章,搭乘一架C-46型运输机飞往重庆。到北碚后住进一家旅馆,稍事休息便打电话约她见面。电话中感觉她对我的突然来访很惊讶,但态度极为热情。我们约定在下午课毕时在戏剧学院大门口见面。我乘车来到约定地点。下午课刚结束,她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相互凝视无语,刹那间才回过神来。她简单说了几句话,急忙跑回学校请假,要我等候片刻。这时,我才开始琢磨这初次见面的印象。她身穿俭朴而合适的蓝色旗袍,两个黑而粗的短辫子飘在脑后,脚穿布鞋,身材也很窈窕,就是矮一点,模样还俊俏,一举一动具有南方女子独有的小家碧玉的风姿。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分不出是南方人北方人。
我俩吃罢晚饭,同去北碚公园,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席地而坐,相互拉些家常话。我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只觉得初次同女友会面,有些心跳。我谈了在空军服役的情况,少不了要讲些“过五关斩六将”的空战经历,这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向我介绍了在信上没有谈详细的家史和个人经历。我边听边看她独有的表情动作,从中探求一些属于性格脾气方面的奥秘。谈话中,夜不知不觉地深了。她怕学校关大门,我就送她回校去了,约好第二天星期日早晨来我的住地见面。这一晚,我翻来覆去就是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起床正在洗脸刷牙,她就出现在我的面前。看到她的一双杏眼有些红肿,不用问就知道她也是彻夜难眠。 早餐后,我带她去南温泉游泳,双方作了进一步的了解。下午,她邀请了几位同学在一个餐厅聚会。这几位同学家都在沦陷区,来重庆念书,靠父母养活,经济条件都比她稍好。餐桌上,以果汁代酒,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女孩子真够开通大方,什么话都敢说,硬逼着我要吃喜糖,弄得我啼笑皆非。我想,她愿把我们的关系公开,肯定是有七八成愿意了。
晚上,我们又在北碚公园相会,海阔天空地谈了一些青年人的话题,然后我认真地向她说明我的志愿和理想。我向她这样表白,是希望她对我们的前途要有所估计,免得发生盲从现象,后悔莫及。并坚决表态,抗日战争不结束,我绝不结婚。同时表示在经济上对她绝对支援,让她安心学习,将来毕业后为国效力。我有四天假,按说还可以玩一天,但她星期一有课,只好放弃,我和她依依惜别。
我返回前线后,文乐常常来信,告诉我她的学习情况,屡次夸我“心地善良,好人一生平安”等等。有了她,我感到生活充满幸福。她像雨后的彩虹、睛日的山花、傲雪的腊梅。爱给我以力量,激励我充满了进取向上的信心。因为要爱情开花结果,只有取得抗战胜利之后才能实现,因此,我全身心地投入空中战斗,争取多击落敌机,我对前途充满希望。
部队移防湖北恩施后,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的阶段。1945年春节刚过,我奉命去印度接收美援飞机。在离国之前,忽然接到命令,飞机先飞陕西安康机场待命,也许是恩施难保,日寇有迹象从鄂西南下湖南,经沙市、宜昌入湘西石门、慈利,包抄常德。
我空军第三大队机群抵达陕西安康机场后不久收到一个请柬。原来是驻守安康地区的第二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李仙洲将军,以他个人的名义,专门邀请山东籍同乡聚餐叙旧,联络感情,增进友谊。大队长通知我和十多位山东籍空、地勤人员参加,这使我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机场派卡车送我们,大家都衣着整洁,佩戴勋章,飞行员穿皮夹克飞行服。车进安康县城时要渡过汉水,远望彼岸有许多匹战马等待着,是专门为我们预备的。我们上岸后,就有司令部派来的一名军官迎接,我们骑上马,在马蹄声中来到专为招待我们的一家宾馆住下,宾主以老乡的身份相见,分外亲切随和。
李仙洲是山东长清人,陆军中将,黄埔一期毕业,参加过东征、北伐。在抗战后,他参加了南口战役、忻口战役、枣宜战役,并且是黄埔军校一期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位。李仙洲是因战功而受到蒋介石重用的,以勇敢善战闻名于军内。
李仙洲以山东老乡的名义招待我们,一点大官的派头也没有。他严肃而和蔼,用一口山东话说:“我把你们请来,是站在山东同乡的立场。沦陷区的乡亲父老,仍在日寇的铁蹄下挣扎,过着牛马不如的悲惨生活。被倭寇逼得走投无路的部分男女青年学生,只好背乡离井,告别父老,前往我大后方,他们流浪到这里,生活异常艰辛。天气冷了,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棉衣没有着落。我们应该共同伸出援助之手,这是责无旁贷的。你们空军的待遇较好一些,请同乡们看看,怎么解决他们当前的过冬问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尽量对他们给予照顾 ,不要让他们千辛万苦来到大后方后没人管,让他们灰心失望。我集团军干训班招生,国立中学招生,战干四团也招生,尽量给予安排,发挥他们抗日的积极性,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李仙洲一席话,说得大家都很沉重,我被深深地感动了,缺吃少穿的日子我不会忘记,我个人盘算,眼下我有近6万元的奖金,往家里寄不出去,而且天天准备为抗日牺牲,要钱干什么?所以在大会上,我毫不犹豫地当场捐出5万元。在我的带动下,空军同乡纷纷解囊相助,形成一股募捐献金高潮。1万元的价值可买黄金10两,5万元可供10个青年学生一年的学杂费及生活费,数目虽小,也是尽一份责任。
去印度接收新机种P-51野马式战斗机后返航,天气特别晴朗,茫茫雪原一望无涯。只听见飞机马达轰鸣声。腿部有点发抖,两脚麻木,是冻的,脸上也觉得麻辣辣的,就这样飞了一个多小时,才穿越驼峰。内衣全被汗水湿透了,而工作服的外层又冻得像坚硬的铠甲,只觉得浑身乏力,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一座座冰山犹如晶莹剔透的龙宫宝殿。两眼凝视着这种万古不变的永恒,难免在内心闪现出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俯瞰驼峰的机会了。战局向胜利的方向推进,欧洲战场因苏联出兵,德国希特勒正垂死挣扎,盟军部队在诺曼底登陆,势如破竹,席卷欧非。日寇在东南亚屡吃败仗,史迪威和郑洞国的部队在1945年3月19日这天攻下被称为虎口的天险坚布山。日军十八、五十六师团全军覆没在望。反攻缅甸后,我们就可以不再飞驼峰了。我俯瞰群山,在这银装素裹的山麓,长眠着几百位中美烈士。我禁不住行了一个军礼,祈祷他们安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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