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珍藏的黄埔军校《抗战史讲义》

笔者藏有一册《抗战史讲义》，1943年10月出版，草纸铅印，32开,计24页，由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育处编印，时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军官高等教育班之教材。

此册收录《对于台儿庄歼灭战史之检讨》一文，作者系黄埔战术主任教官，其名袁槿，别号梓材，云南安宁人，出身于保定军校2期步兵科。自1925年至抗战胜利，在黄埔、南京、成都本校先后任战术教官、主任教官等职，致力研究兵学、战略、战术之原理与应用教学。1938年台儿庄大捷之后，袁槿即汇集各方命令、电文、战斗详报，撰文《对于台儿庄歼灭战史之检讨》发表于《军事杂志》，文中将中日台儿庄战役与着名德俄坦宁堡战役相提并论，极力倡导歼灭战。该文影响广泛、反响强烈，歼灭战之论点备受各级军官所推崇，后又为军校教学所用。黄埔沧桑，《抗战史讲义》史料鲜见；正值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谨录此文以志纪念。

对于台儿庄歼灭战史之检讨

一、绪言

自韩复榘中敌诡计，出售济南以来，日军不战而获得山东半岛。又神出鬼没，转用兵力，集结主力于鲁南汶河沿岸地区，南守北攻，以冀图击破津浦北线，借以遮断陇海线我军之增援。三月中旬，前后攻陷滕、峄、临沂，豕突急进，而台儿庄几成为四面倭歌之势，此际战况不利，处境甚危，顾战略重心之徐州，真如猛雨暴风，摇摇欲坠，吾人试一披览兴登堡坦宁堡歼灭战全史，不觉神经兴奋，甚望有军神从容坐镇于艰难困苦之战况中，挽回颓势，速即展开惊人之战绩，而扑灭此顽恶凶残之魔寇也。无何，而台儿庄战捷之声，闻于中外，是不可不检讨其成败焉。

二、台儿庄之形势及日军夺略之目的

台儿庄扼鲁苏之咽喉，以省防言，为鲁南大堡，实则江苏徐州东北之小村镇也，东西泇河夹流其中，运河自西南环流于阴平集之东北，而与微山湖形成天然之地障，故其位置不亚于大战时东普鲁士之坦宁堡也。该庄位置于临枣台支线南端之终点，与台潍公路相衔接，东西横广五华里，南北纵长三华里，市尘栉比，大小寨宅碉堡数十座，扼津浦之右臂，当徐海之门户，形势之重要于此可知，庄内居民四千余家，计共人口约二万余，亦有壮丁训练。

此次敌人长驱南犯，因惧我正面兵力之雄厚，湖沼地带作战之困难，乃复施用迂回侧击之惯技，倾其全力，以向临枣支线进攻。三月二十一日，日军到达峄县，二十四日进至台儿庄北端，此方面之敌为骁勇善战之第五、第十师团，附以第九师团之一部，而其师团长即被称为“中国通”之侵华能手，有名鼎鼎之坂垣与矶谷也。装备精锐，人数共计五万余，但其侵略之目的，原欲渡过运河，截断陇海线，以进据徐州，而打通津浦线。一方面威胁武汉，使其完成华中伪组织之迷梦。

三、日军会战前之配备概况

当三月中旬，日军坂垣师团（诡称一○五师团，即第五师团）在临沂方面，经我军张自忠部庞炳勋部迎头痛击后，伤亡虽大，而其势未稍杀，旋即大举增援，以期会师徐州，与北犯蚌埠之敌军相策应。

当时位置于日照——临沂之线者，为坂垣之残部、酒井兵团、铃木步兵第四十二联队，附以重炮十余门，及配属以日人化名张宗援所指挥之匪伪军约有步兵三联队，均位置于临沂东北之沂河东岸。此处有匪军刘桂堂部、伪满军刘佩忱部，约二千人，其位置约在涛雒及甘河北岸一带。临沂于三月中旬以一旅之众，攻克白塔及击破北岭子敌之炮兵阵地，亦以包围战歼敌约一旅之多。

自二十日以后，日军全线向我反攻，主力部队约四千余人，经由临沂东北方向独林头——三官庙附近之线渡河，向我正面进攻。另一支队兵力不详之敌，希图于艾山——峨堂集之线，施行迂回攻击，并欲于急占临沂后，南犯新安镇，转向西进，暗袭徐州。

津浦线临台支线铁道正面之敌，为矶谷师团（原为第十师团，诡称一一○师团）全部，并属以福荣联队（或称为一○信息师团）及坂垣残部。同时附以飞机及其机械化部队，人数约一师团以上，该敌倾全力猛攻峄县——台儿庄一带之线，期于成功后渡过运河，进袭徐州。又兵力不明之敌一部，位置于韩庄附近，暂取守势，待机前进。鲁西济宁附近之敌，为下元熊撤所部第八师团之一部（诡称一○八师团），兵力约三四千人，附以野战炮二十余门，战车一营，其位置在汶上——济宁——嘉祥等处一带，其目的在俟铁路正面敌军成功后，即进袭砀山——归德之线，以遮断陇海路之交通，同时包围徐州。

根据以上敌情及其兵力，其在津浦北段前线之部队约四万人，夫既恃有优越之武器，且配合以机械化部队，则其精锐可知，像其最前线已到达铁路之韩庄，距徐州约二百公里，韩庄与台儿庄东北，横亘于运河之间，适与徐州形成战略上之“三角据点”，故台儿庄成为争夺之重心，设若台儿庄失利，不仅陇海路有遮断之虞，即徐海均不可保，而敌人打通津浦线之计划终必完成，是故台儿庄之战役，值得战史家所重视者也。

四、我军之抗战计划及其攻击的步骤

徐州在第二期抗战史上为全局之重点，故我军必须全力支撑徐州，使徐州形成全面抗战的战区上惟一之屏障，因是台儿庄以弹丸之地，遂演进而为双方决战之焦点。李司令长官宗仁实负指挥全军之责，必须于严重指挥之下、镇静应付。蒋委员长本苦干之精神，抗战到底，亦亲赴前线，巡视一周。我军对于津浦北段之敌，为根本歼灭计，其策定之作战方针如下：

1.增调重兵围攻峄县枣庄，以阻止由台儿庄南来之敌。

2.令左翼某集团军孙曹等部，要逾进袭济宁、兖州、汶上、泰安之敌，以抑削转其势。

3.派遣精干之游击队，在济南之铁道沿线，破坏敌之交通线，以阻止其后方部队之增援。

计划既定，旋即开始总攻击，其步骤如下：

（甲）攻击开始

全线之孙杨商李各纵队，于三月二十四日起一律开始对敌总攻击，当初之战场在枣庄峄县之线，开始后渐移转于台儿庄附近，敌我两军血战于台儿庄之北，我军冲锋肉搏，英勇无比，卒将顽固之敌，歼灭达六千以上。

（乙）第二次之总攻击

当我军第一次总攻时，原可将敌一网打尽，但敌之主力部队尚停滞于临城——峄县之线间，未敢冒险轻进，我军为贯彻歼灭战之预期目的计，乃策定第二次总攻击之计划，其法乃预令内线占领南洛——北洛——园上——刘家湖等线上各军，以运河为底线，向南秘密后撤，俾敌盲目冲入，以完成诱敌之策略，然后再令在山地之外线各军，乘机袭击敌之侧背，里应外合，自可达到聚歼之企图。不意敌未深察，果倾全力以疾风扫叶之态势，猛攻台儿庄，其失败固当如此。夫当我第二次总攻正在进行顺利中，敌为救援危军计，忽由向城、兰陵一带暨沂河西岸，积极增援，谋施延翼运动，似有牵制我外线各军后方联络线之势，于是外线我各军不得不变更预定计划，忍痛掉头，先以向城——兰陵之线为目标，急速前进，以解除我军后方之威胁。盖在此数日间，我因内外各线势将呼应中断，致使猛攻台儿庄之敌来势汹涌，造成混战之局面，迨后我军将向城——兰陵之线间之敌，努力肃清，而外线危而复安，又复全力回师南下，获得内线各军之策应，乃收此伟大的歼灭战之胜果。

五、台儿庄歼灭战之经过

（甲）绪战时期

自三月二十四日起至二十六日，为我军战略开进准备血战之始期，孙连仲部当于二十三日奉令于二十四日拂晓之前，集结于台儿庄附近，加入汤恩伯之战斗序列内，同时第二十军师推进贾汪附近。

二十四日运河北岸，日军赖谷支队之主力，进入刘家湖一带地区，旋向台儿庄开始炮击，又以战车掩护步骑联合之敌，向三里庄——台儿庄之张上之我军，猛烈攻击，我军某师所辖之九十三旅，在敌人炮火下，进入台儿庄寨内，实行巷战，前赴后继，卒致成功。此时敌之大部，自行崩溃，尚留残部约百余人，据碉顽抗，是晚六时许，敌由南洛及刘家湖等处，增援约五百人，我军急令第四十四旅所辖之一团，迅向胡鲁埠东进，借以遮断敌之退却线，敌即由第六十三联队中，派出兵力约一团，附以步兵炮及战车，希收容，以维持其退却。此时我三十一师师长，命令四十四旅向东挺进，以威胁敌军之侧背，又以一部死守北站，同时令其主力部队由左翼出击，敌以战车十余辆，由飞机爆击队之空中掩护队，猛向台儿庄冲锋，往返几数十次，战斗之烈，前所未有，我军阵亡罗芳珪团长一，营长三，连长无数，士兵约六百名，敌之伤亡亦倍于我，而台儿庄之争夺战，于是乎开始焉。

（乙）包围时期

二十七日下午，敌以汽车三十余辆，积载步兵并战车十余辆，野山炮约一连，附以骑兵一营，猛向台儿庄进攻，当即侵入之，而与我之守御部队发生巷战，我军肉搏数次，乃将其击溃。九十三旅于夜间十一时许，由左翼出击，两军正在混战之中，敌又由峄县方面增援步兵约一团许，迨至二十八日黎明，乃由刘家湖——园上之线竭力反攻。其前进之敌，凭碉据险，集中火力，以期阻止我军之前进。三里庄方面，又发现敌增援队约二营许。刘家湖附近敌之炮兵阵地，向台儿庄之北站，施行破坏射击，由午迄晚，我始终在敌人机炮火力之高压下，未克进展。入夜，敌以烧夷弹炸毁村落之一切建筑物。遂于三十日拂晓，先后占领台儿庄附近各村落，又与我守军彻夜巷战，甚至争一墙竟牺牲至一排以上者。三十一日我准备再度反攻，而敌因连日疲于奔命，仅作冷枪之恫吓声而已。

（丙）聚歼时期

四月一日，双方无变化。三日拂晓，我师之步兵一营，奋勇登城，协同守御部队，歼灭庄内侵入之敌残部。另派一部威胁台儿庄之北侧，甚为有利；不料敌军之一部，约二千余人，受汤部之压迫，由洪由镇——兰陵镇之线，渐次南下，加入反攻。三日晨，敌全线开始炮击，消耗炮弹约达五千发以上，同时投掷催泪瓦斯，此为最恶劣之战况。五日，敌人仍以台儿庄东北角之最后阵地，施行困兽之搏斗，我军不惜重大之牺牲，卒将该敌歼灭无存。

当时我军各师之战斗位置如下：

1.池师（孙军）在台儿庄正面。

2.张师（金照）在台儿庄西及马兰屯候闸一带阵地。

3.张轸部在台儿庄西北泥沟，南北洛河一带阵地。

4.汤军由四户镇、柿林园、大雇玬、岔河镇、萧庄、大小良壁一带，分三路向台儿庄东北进击。

5.关麟徵师在台儿庄北之张楼。

6.王仲廉师在台儿庄东之刘庄。

7.周喦部在台儿庄东南之杨庄。

六日晚孙部开始总攻，先以火力破坏枣庄附近敌之弹药所，十时许占领该庄东北之园上。十时三十分占领其西北门，并继续占领其东门。十一时许占领北站外之小金庄，而据寨抵抗之敌约七百人，陷于绝境，自行焚死。

七日拂晓完全占领，三里庄——刘家湖一带之线，复入我手，该地敌约五营，完全歼灭。午后一时，我军续占领南北洛河一带，其他残敌急向峄后台逃窜，甚为狼狈。是役共计歼灭敌人约二万余，我军掳获步兵炮三十一门，步枪万挺，装甲车汽车十一辆，大小各型战车八辆，轻重机关枪千余挺。

据日军特务机关长吉村自称：土肥原、坂垣、小林各部，几乎全军覆没，轻加农炮在战线者损失约三百九十八门（新由意国购得者，全数四百门），七公分五之野山炮共七十余门，各型战车约四百辆。

六、我军获胜之主因

总计十五日作战以来，全线总攻两次，各师不断施行夜袭，肉搏战占全战之大部，每一村落每一据点之争夺战，往往肉搏数次，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夺略之战迹，亦深印入于焦土之上。全线官兵，无不慷慨激昂，恃仅存之手榴弹，而作最后之一掷，以与阵地共存亡，更有已由邻兵救出而坚请留在阵地杀敌者，此种英勇大无畏之精神，任何国之军队所不能及。六日双方一度激战之结果，计内线各军歼敌千余，外线各军歼敌三千有余，是为抗战以来未有之胜利，军委会政治部长陈诚氏，将敌我胜败之主因，曾作详细之分析，兹摘录于下，以供参考。

（甲）敌军失败之主因

1.敌军骄横过度，最初以为一举可以占领徐州，而无何种抵抗，殊不知其孤军深入，竟为我包围而歼灭之。

2.台儿庄一带敌人，无法发挥其机械化部队之力量，殊出乎意料之外，至于我军机械及其他配备，论实力固不如人，然吾人以极旺盛之士气，在不特别需要精良机械之战场上，而将敌军击溃，此亦为意外之事。

3.敌方军纪恶劣，自敌军侵入以来，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此实促成吾国上下人士同仇敌忾之决心，以及抗战到底坚强之意志。

（乙）我军胜利之主因

1.此次中央举行代表大会以后，全国精诚团结之心愈坚，而前方军队指挥愈为统一，故在此作战方面，关系甚钜。

2.在第一期抗战期间内，我军遭遇相当损失后，即积极予以补充，补充几之新兵，经抵抗敌人之结果，其战斗力非但不显低弱，却有胜过第一期者。

3.在我全国精神方面，每一士兵，每一人民，均具牺牲到最后之决心，此次作战除抱必死之决心外，别无他法。

至于战术上造成获胜之原因，约分下列数点：

1.肉弹战术之尝用——台儿庄除碉堡而外，绝无钢骨水泥之建筑物，我军各将士，全以血肉作长城，与装备健全器械优良之顽敌相持兼旬，终将顽寇摧破，一举而歼灭之，窃按日俄战争时，日人常以肉弹自诩，然在我军今日渐构成肉墙抗战，以补焦土抗战之不足，日人经此败创，近在东京提倡大刀战术，亦趣事也。

2.巷战——台儿庄巷战，为战术中之最精彩者，然在混战中，渐趋于室战、壁战之态势，此次敌我在台儿庄同室而战，同壁而战，全以胆气为致胜之基础。按最新战例，其据有屋隅，居高临下之士兵，亦有因手榴弹已尽，以砖石将敌击毙者，肉搏之余，咬尽敌人之肌肉而同时共毙者，种种事实，悲壮之至。

3.重兵器发挥其威力而尤注重于炮战——战斗专恃武器，不能取胜，然对机械化部队作战，亦不可无武器，此次台儿庄战役，得力于火力者不少，例如台儿庄北门内敌人之弹药库为我炮三发所击中，西北岸外敌人之战车，又为我军战车防御炮击中四辆。又郭庄附近敌之炮兵阵地，亦为我炮兵摧毁无遗，此皆现成之铁的事实，足以证明炮战之收效，非常重大。

七、血战换来所得之教训

歼灭战重要之原则，凡内外线配备之攻围的部队，一切动作，以协同为有利，否则敌方之连络线无从遮断，而敌之后续部队，得以随时增援，又其被包围之部队，同时得以向包围线圈上之某一点，集结兵力，任意而积极突破之，甚至形成混战之局面，例如大战时耿麦生军之一部在棱堡附近之突围运动是也。

此次台儿庄中日两军会战之结果，当敌军向临沂方面南下之时，急欲占领台儿庄，但临城南北之铁路，早经我军破坏，均有大军在铁道地区之两侧，施行牵制，游击队更在敌之后方，不断突击，使济南方面之敌无法向临枣台线增援，此为我军战略成功之要诀。

又敌由台潍公路，倾其第二十一及四十二联队之残部，急图攻陷临沂，与台儿庄之敌连络一气，适值我军张自忠部已奉令西行，敌即再陷线上水塔——沙岭——李太平村——独树头——桃源等处之线。未几，张部联合庞部双方夹击，始将敌人击破，敌既不能攻取临沂，谋经越向城——兰陵之线，而与台儿庄之敌互相策应，并谋控制汤头镇——台儿庄间之道路，此等处置，殊于日方有利，但我军能于最短期间，歼除该敌，庶几外线各军，绝少后顾之忧，此为我军战略之又一副因。

八、结论

台儿庄会战之经过，及其成败之因素，已如前所述。吾人因是推断，有牺牲之攻击的精神者，始可师法《势伦》古战术，而以歼灭战对付敌人。然而台儿庄之胜利虽属于我，此不过小规模之侥幸式的福运，若拟诸大战之坦宁堡，尚瞠乎其后焉。盖兴登堡于坦宁堡会战，歼灭俄尼门军人数达十五万人，终使其东普鲁士之围立时解脱，而我军于台儿庄稍挫暴锋，仍不能挽回津浦线之危局，蒋委员长所谓：“来日方长，艰难未已……务当兢兢业业，再接再厉……以完成抗战之使命，求得最后之胜利。”吾人惟有共体斯旨，以相策勉，则台儿庄歼灭战之名荣史绩，不仅可以永恒保持，且将继续演出于今后之各战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