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温州瓯海区沙城七甲抗战老兵项延年
2016年4月,项延年与作者在项氏祠堂前合影。
2016年3月29日,在温州龙湾区沙城街道迎宾街,我们访问了抗战老兵项延年先生。老人身体硬朗,性情乐观,听说我们的到来,马上迎了出来,将大家引进了他的农家书屋。书屋分左右两个部分,一部分为图书报刊;另一部分挂满楹联、诗词、绘画,琳琅满目。同行的人告诉我们,这里仅是项老农家书屋的一部分,他的多数图书已经存放在沙城街道图书室(项氏宗祠)里了。
访谈中,项老向我聊起了他的人生故事——
报考黄埔军校
我1921年12月27日出生在温州永嘉县沙城镇的七甲村,父亲是个华侨,早年漂洋过海到日本打工,积了点钱,才能供我读书。
1937年7月7日,日本人发动卢沟桥事变。1938年,日军大举入侵,上海、南京等大片国土相继沦陷。
不久,日本军机轰炸温州城,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市民极为愤慨。为了躲避空难,城里装了防空警报,只要警报拉响,百姓四处疏散。学校也一样,师生听见警报声,立即停课,疏散到各地去躲避。
日寇的魔影时刻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宁静的家园、平静的生活,自此消失。生命与家园随时受到威胁,学校失去了往日的安宁,我们已不能平静地读书。“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声激荡在每个热血青年心头。
1938年2月,温州 “战地工作人员训练班”招收学员。同学们闻讯,踊跃报名,我虽然是独子,也毫不迟疑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与我同时被录取的男女青年有130多人,经过6个月的严格训练,被分派到各个地方与部队。
我与20多名学员被分配在陆军107师政治部宣传队工作。当时,107师正奉命赶往南昌参战,宣传队也随军上了前线。
那时,我写了一首诗,题为《赴南昌抗日前线》,表达了心情:
寇深危急且忘家,蚱蜢千舟别永嘉;
百万青年前线去,疆场喋血卫中华。
宣传队的主要工作是向战士与民众宣传抗战道理,刷写抗日标语,演唱抗日歌曲与表演抗战戏剧,以鼓舞人心与激励士气。
南昌失守以后,部队转移到江西省铜鼓、万载,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又开赴湖南浏阳、醴陵、汩罗、新市一带布防。接着,我们参加了第二次保卫长沙大会战。
1940年,奉上级指示,我所在的宣传队解散。部队将宣传队的十几个人送到湖南武冈县山门军校(黄埔军校二分校总部)受训,由此,我成为黄埔军校二分校17期的学员。
众人登临南岳衡山,举目望去,河山壮丽,草木依旧,却面临着日寇铁蹄的步步紧逼。想到国家进入多事之秋,沪杭相继沦陷,湘汉之战,前景难卜。学员们渴望在武冈军校集训后,指挥部能运筹帷幄,扭转乾坤,将日寇驱逐出国土。大家决心献身民族,与侵略者决一死战。此时此刻,我百感交集,写下了《登南岳衡山感赋》:
烽烟南岳偶登临,
仰望融峰插太清;
忆昔沪杭兵有失,
感今湘汉势难赢;
但求帷幄运筹妥,
且鼓豪情仗剑行;
莫道年青刚血性,
愿捐一介搏长鲸。
记得分校总部设在武冈县的一个寺院内,有祠堂、宗庙,建筑宏伟。我们将这些庙堂建筑稍加修理,便成了校舍。不久,举行了新兵入伍仪式,分校主任李明灏、教育处长李亚芬分别在仪式上讲话,并宣读了新生入伍纪律。
李主任说,学员在武冈县军校必须接受6个月严格的军事训练,考试合格才能升入学生队,希望大家努力再努力,学会本领,杀敌报国。
1942年,我从军校毕业,成绩优秀,被留下担任教官(区队副),开始对第18期学员的训练。
在军校担任教官的那些年,学员除了学习基本的军事知识与操练以外,主要训练内容是针对日军空中优势的“地对空”战术(防空高射炮技术),以及应对日寇坦克部队平射炮的作战技术。
经过6个月的紧张训练,大多数同学被派到缅甸远征军去服役了。临行时,我们为学员送行。会上,我们祝愿同学们上了战场,奋勇杀敌,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将日寇驱逐于国门之外。可惜的是,那些非常优秀可爱的学员,离开军校后,开始偶尔收到一两封来信,尔后,便杳无音讯了。感慨之余,我又写道:
一旦分离隔万重,
最怜灯下忆初衷;
永修河水南昌月,
映照殇魂梦里逢。
抗战快要结束时,我父亲病重,于是,我回到了温州,先在一家学校代课了一段时间。抗战胜利后,我参加了浙江保安师团温州支队,成为上尉连长。
1949年,解放军接近温州时,我所在的部队宣布起义。
解放后,我们这些人就被遣散了。
在七甲小学教书
我回到老家瓯海县沙城镇的七甲村,在七甲小学教书。
1950年,上级要我们集中学习。于是,我参加了学习班。在集中学习时,我因为表现优秀,被选为“学习积极分子”。
接下来,我们参加了土改宣传队。因为抗战时我接受过文宣培训,参加过抗日宣传队工作,对于“土改宣传”有点办法,队里的许多事由我操办。况且,我会唱歌、唱京剧,宣传土改政策可说得心应手。
1951年时,由于乡村学校师资的文化水平较低,上级决定让全区(永强区)在职老师到“永中”(永强中学)去培训。那时高质量的乡村教师不多,由此,我虽在永中学习,其实,还当了大家的语文教师。
当时,七甲小学有一二十名教师,二三百个学生,分为5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我经常被指派上公开课,全区老师都来旁听、观摩,成为学校的社交主任,负责学校与社会的联系。
我在教书时,工作谨慎,小心翼翼,为人友善,在师生家长中,有口皆碑。
在青海劳改农场
1957年“反右”运动后,我受影响被送到青海劳动改造。
在青海劳改农场里,我日夜思念远在七甲的妻儿老小。
我有5个孩子,老大只有14岁,我被押送青海劳改后,乡里对我的妻子还算照顾,让她去养猪。妻子靠养猪收入,一个人将几个小孩拉扯大。
那年我的大儿子项学海刚好读到初二,后被迫辍学,回家种地,后来,烧砖做瓦,今已70多岁,在沙城开了一家杂货店。
二儿子项有礼,没有读过书,原来务农,今开了一家小店(阀门零件店)。
大女儿项珠香,初小文化。
二女儿项联珠,也没有读过书。
三年自然灾害时,一家几口人实在活不下去,百般无奈之下,妻子只好忍痛将小儿子项有勤送人了。
多年以来,我没有尽一个父亲的责任,更没有尽一个丈夫的义务。这个家全靠妻子一个人支撑下来,千辛万苦将儿女拉扯成人。此事让我一生都对妻子怀有深深的感激与愧疚!
到了1969年,刑期满了。但是,我仍不能回家,必须留在青海继续劳动。于是,我们只能继续留在农场里劳动,开荒种地。虽然继续在劳改农场,但是发给工资,青海工资比南方略高点。
返回故乡七甲
到了1979年11月,我可以回家了,算起来,在青海总共待了20多年。从青海迁归的路上,坐火车需要三天三夜才能到温州。此时,归心似箭,回忆起20多年的经历,恍若一场梦。
不过,想到即将见到年迈的母亲,久别的妻儿,故土的山水乡亲,不由悲喜交加。
回到瓯海县(今瓯海区)沙城七甲村,河山依旧,乡音不改,昔日尚未成年的儿女已经拖儿带女了,旧友过来探视,甜酸苦辣,百感交集,不由吟诗一首:
塞外归来客,劫余形色惨;
故人来暗问,促膝夜攀谈;
枷锁生涯蝴蝶梦,琵琶声泪湿青衫;
唏嘘复唏嘘,感慨再而三;
万里生还天照顾,廿年囚禁竟回南。
重操教职
当时,七甲小学正缺教师,师资水平较低,甚至有不识字的老师(仅因生活困难“照顾”当教师者)。
乡民都知道,我在县城读过书,黄埔军校毕业,当过教官及学校老师,他们承诺让我回乡在村小教书。到了七甲村,情况又变了。校方对我说:“现在学校教师的名额已满了,你当代课老师吧。”
由此,在七甲村,我成为一个代课教师。
这是20多年来第一次走上讲台,虽说只是一名代课老师,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写了首小诗:
锋镝狱冤随幕过,
平生坎坷感伤多;
救亡投笔兴邦国,
抗日参军战倭寇;
弹雨枪林三进出,
课堂野练一严苛;
鬓霜六十应无悔,
几度凉炎仍放歌。
虽说我这个代课教师只是临时性的,但是,师生与家长对我的反映不错,经常是这个学期代完这个学校的课,下个学期又到另一个学校去代课。我在5所小学教过书,在七甲一带已小有名气。
加入黄埔军校同学会
1984年,瓯海县(今瓯海区)人民法院给我平反后,落实政策在县人民政府教育科。由此,我有了退休金,生活也安定下来了。
自此以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可说苦尽甘来,有了一个幸福的晚年!
这些年来,我在家里读书,打理自己的书屋。
1986年,瓯海县(今瓯海区)黄埔军校同学会筹备组成立。有一天,一个黄埔同学跑来找我,见了面,问道:“你就是项延年吗?”
虽说隔了几十年没有见面,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说道:“我一看就知道,你就是夏春华!”
自此以后,在黄埔军校同学会里,我遇到了不少老同学。
有位同学叫孙润雨,乐清人,那些年,他以绘画书法自娱,与我很投缘,我写了一首小诗送他:
空谷佳音诗足珍,
悠闲自得返天真;
八旬应见鬓毛白,
鹤发童颜不老身。
才情横溢薄云天,
书画崇徐仰古贤;
醉卧沙场今耄耆,
沧桑历尽庆团圆。
在黄埔军校同学会里,我撰写回忆录,赋诗作词,将抗日战争时期的经历以及所见所闻写了下来,这些文章发表在《瓯海县文史资料》、《龙湾诗词》(温州龙湾区诗词学会的会刊)、《夕阳梦》(温州经济开发区文教体刊物)等刊物上。媒体也经常过来采访,请我讲述抗战时期及一生跌宕起伏的故事。
我自小喜爱文学,酷爱诗词,写诗作文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2002年,我参加了温州市龙湾诗词学会与龙湾农民诗社,通过作诗填词,颂扬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表达自己愉悦的心情与晚年的幸福生活。
这些年来,我写了两本书,《九十一生诗文录》《九十一生诗文录(续)》,将自己这些年来写的诗词以及在抗战时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与此同时,我总结了自己从教多年的经验,聚篇成册,积沙成塔,留给世人。
创办“沙城农家书屋”
而今,儿女们均已长大成人了,吃穿不愁,生活无忧。我将多余的钱用来创办了一个乡村书屋,延续了青年时的梦想。我从小爱好文学,读书与买书,为我一大嗜好。在中学时,我就办过一个图书角。
记得20世纪90年代,看书的人很多,主要是外来务工者。许多人没有电脑,民工在沙城打工,宿舍没有电视,报刊很难看到,由此,他们常常到我的书屋来借书。年青人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也对古典名着很欣赏。由此,我尽量购置这方面的书籍,以满足他们的需求。
近年来,读书的人少了,年青人热衷于电脑、手机。不过,研习书法的人越来越多。这个乡村书屋最初只由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合伙创办,自掏腰包购买书籍,也有募捐筹集而来的书。后来,影响越来越大,进来的人多了,街道每年补助几百至千元左右,最近3年,上级每年拨款3000元作为购书经费。
我家现在四世同堂,儿孙安居乐业,自食其力,不少孙辈,有的入了党,成为国家干部,有的在外经商,卓有成就,也有人在家乡办企业。
最近,我有了重孙,还有一个孙子从浙江大学研究生毕业,成为一名电器工程师,专业是环境科学。每到节假日,儿孙们都会从各地赶回来探望我,全家四代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特别是2014年,我过92岁生日,一家数十个成员为我祝寿,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
从事项氏族谱的整理工作
近年来,我正在从事项氏族谱资料的搜集与整理工作。
七甲,原来是一个大村落,方圆十余里地有“七甲一村至七甲九村”九个村落。七甲以项姓家族成员为主,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颇具规模的项氏宗族祠堂也保留了下来。
每年散居海内外的项氏后人,齐聚一堂,缅怀先人的艰苦创业,为我们留下了这一片非凡的基业,同时,我们也激励后人将祖先的传统发扬光大,取得更多的成就。而今,项氏宗祠不仅是沙城图书馆的一部分,也是沙城人的文化活动中心之一。
项氏后代,人才辈出,我们想将他们的故事一个一个整理出来,从楚霸王项羽开始,一直至今天,历数项氏精英才俊,对国家、民族、桑梓的贡献。
七甲,项氏家族世世代代的居住地,这里既有先民筑沙成城、抵抗外侮的可歌可泣事迹,也有开发沙滩、盐田的故事,更有鱼米之乡的风情。我们想让世人知道,七甲不仅仅是温州龙湾经济开发区的一个组成部分,有着众多阀门企业以及其它工商、农业单位,更有悠久的历史文化以及坚忍不拔的优秀传统。
尾声
当离开七甲时,老人恋恋不舍地将我们送到车站。
公交车徐徐驶离,望着他挥手告别的身影,我们感到,项老不仅是一位英勇的抗战老兵,一位忠于职守的人民教师,也是一位热心公益的长者,更是一位出色的诗人与作家,为后辈留下了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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