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宜宾翠屏山的赵一曼雕像,摄于2013年
2013年6月25日,赵一曼孙女陈红接受本刊记者采访。(魏洪敏 摄)
赵一曼和丈夫陈达邦(合成照)
1931 年,赵一曼和儿子“宁儿”在上海合影。
“宁儿:母亲对你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远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我最亲爱的孩子啊!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在你长成大人之后,希望你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1936年8月2日,着名抗日女英雄赵一曼,在被日军押赴刑场的途中,给儿子写下了这封遗书。其中饱含着一位母亲对儿子深深的爱、希望与不舍。
面对拯救民族危亡的大任,这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让凶残的日本鬼子无计可施。他们不但没有从她口里得到半个字,最终还留下了一生的不安与忏悔。由于“赵一曼”并不是这位女英雄的真名,所以在她牺牲后,长达20年的时间里,她的儿子都还在苦苦地寻找自己的母亲……一家人的命运,充满了坎坷与辛酸。
天性中有股拧劲儿
在四川省宜宾市风景秀丽的翠屏山上,坐落着抗日女英雄赵一曼的纪念馆。每逢清明节,一位母亲就会带着女儿来到赵一曼的雕像前,手捧鲜花进行祭奠。她便是赵一曼的孙女陈红。陈红的外貌酷似奶奶,就连与赵一曼生活过的抗联老前辈都这样说。因此,宜宾纪念馆的塑像,就是根据陈红的外形设计的。
赵一曼生前只给亲人留下了一张较为清晰的照片。每当拿起它,陈红总会感慨:“时过境迁啊!如今我的父亲走了,我的女儿转眼30多岁了。虽然没有见过奶奶赵一曼,但我知道自己的血液里流有她的血。我告诉女儿,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不能忘了这一点!不能给奶奶丢脸!”
陈红告诉记者,她曾在纪念馆里看到很多日本战犯接受审判时的笔录,“他们心服口服,说赵一曼确实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美丽的奇女子。他们难以想象,怎么能有如此坚强的女性!”
1905年,赵一曼出生在四川省宜宾县北部一个封建地主家庭。父亲是医生。赵一曼原名李坤泰,她有5个姐姐、1个哥哥和1个弟弟。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赵一曼最得宠爱。陈红说:“也许就是这样的成长环境,让奶奶天性中就有一种追求自由的"拧劲儿"。”
赵一曼13岁时,父亲去世,哥嫂对她多方管制。为了少惹是非,哥嫂将她收集的进步书刊付之一炬,并准备把她嫁出去了事。她激愤之下于1924年8月6日在《妇女周报》上用“一超”的名字发表了要求脱离家庭的宣言。因此在参加革命后,她改名李一超。
赵一曼的大姐夫郑佑芝是她的革命“领路人”。在郑佑芝的教导下,赵一曼从小读私塾,反抗家乡的封建习俗。她不仅自己不缠足,还用菜刀剁烂了裹脚布和小尖鞋,组织“妇女解放同盟会”,会员很快达到180多人。她们在闹市街头贴标语,画漫画,把乡绅们画成了狐狗、魔鬼。当地封建势力对赵一曼等人恨之入骨,扬言要用粪水泼她们。家人曾想用做女红的方法收敛赵一曼的心,把她关在房间9个月让她学绣花,结果她9个月没绣出一朵,却读了很多革命书籍。
在宜宾女子中学读书期间,校长按照封建当局的要求,特别规定女校学生必须一律挽髻。赵一曼带领几个女同学去找校长:“我们梳不来头,挽不来髻,请你给梳、给挽吧!”以道学着称的校长一时尴尬不堪。随后,赵一曼和同学们拿出了准备好的剪刀,为自己剪了短发,结果被校方开除。
1923年,赵一曼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1926年入党。经党组织推荐,她进入黄埔军校女生队,成为近代中国第一批女军校学员。毕业后,赵一曼辗转来到上海,被保送至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从此成长为一名真正的革命者。
在去莫斯科的船上,赵一曼认识了与她同一批被派往苏联的校友、黄埔军校6期学员陈达邦。他们不久即结为革命伴侣。1927年,因为疾病和身孕,赵一曼奉调回国,先后到宜昌、上海、南昌等处做地下工作。
赵一曼能顺利生下孩子非常不易。当时,刚刚在宜昌开展革命工作的她,眼看就到了预产期,却被房东连夜赶出了门。按照当地习俗,外人在自己家里生孩子“就会断自家的香火”。挺着大肚子的赵一曼无家可归,只能躺在路边的草垛子里过夜。后来,她幸而被一位好心的码头工人收留,才顺利产子。她给儿子取名“宁儿”,意思是希望天下的孩子和母亲都能过上安宁幸福的生活。然而,“宁儿”出生不到1个月,那位帮助他们的码头工人就被警方关押了。为了救出恩人,赵一曼决定变卖自己的结婚戒指,她匆忙来到首饰店,却因此被特务盯梢,暴露了身份。赵一曼不得不连夜背着“宁儿”乘船逃往上海。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党中央为了加强东北的反帝救国斗争力量,决定派一批干部去东北工作,赵一曼主动请缨。为了天下所有母亲和孩子的幸福,她选择离开自己的骨肉。她与丈夫陈达邦的妹妹陈琮英(任弼时的夫人)商量,忍痛将“宁儿”送到武汉陈琮英的堂兄家里,托他抚养。
临行前,赵一曼将身边最珍贵的照片她与儿子唯一的合影,寄给了故乡的好友郑双璧。她请郑双璧在适当的时机将照片转交给二姐李坤杰。李坤杰当时是中共地下四川省委的秘密工作人员。赵一曼从苏联回国后,就与她失去了联系。
在东北前线的5年,抗日斗争艰苦卓绝。1933年,为掩护身份,赵一曼同满洲总工会负责人老曹(黄维新)假称夫妻。1934年7月,她赴哈尔滨以东的抗日游击区,任中共珠河中心县委委员,后任珠河区委书记。1935年秋,她兼任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三军一师二团政委,被战士们亲切地称为“我们的女政委”。
1935年11月,赵一曼率领的部队被日伪军包围,她要团长带队突围,自己担任掩护,此时她左手手腕已中弹负伤。她在村里隐蔽养伤时被敌人发现,在奋起迎战时,赵一曼左大腿骨被子弹打穿,因流血过多昏迷而被捕。
随着很多中日史料的解密,赵一曼从被捕到受刑致死的全过程,被演绎出多个版本,有些细节骇人听闻。2011年,一篇来历不明的文章《赵一曼受刑 记》,详细刻画了抗日英雄赵一曼受拷打的经过,但描写耸人听闻,着眼点让人瞠目。谈起此事,陈红非常气愤,她不理解为什么一个舍家为国的民族英雄,会被自己的同胞这样“戏说”?!历史的真实情况究竟怎样,曾审讯拷打赵一曼的日本战犯大野泰治,在1955年的笔供复印件,揭露了这一历史疑团:
日本侵略中国期间,大野泰治曾担任伪满滨江省公署警务厅特务科外事股长等职。他后来回忆:当时,由于日军用的是七九步枪子弹,赵一曼腿部的伤口很大,流血过多,随时有生命危险。她穿着一件黑棉衣,腰下被血染着,脸伏在车台上,头发散乱,大腿的裤管都被血灌满了,不断地往外渗,碎骨头散乱在肉里,共有24块,甚至面临截肢的危险。为了让赵一曼说出共产党的组织和活动情况,大野泰治拿鞭子抽打赵一曼的伤口,但赵一曼宁死不说。后来,日军将她关押到哈尔滨警备厅拘留所地下室。在那里,用木棒再次抽打她的伤口,赵一曼几次疼得昏死过去。
1935年12月13日,赵一曼腿部伤势严重,日军为得到重要口供,将她送到哈尔滨市立医院进行监视治疗。住院期间,看守警察董宪勋与女护士韩勇义被赵一曼所感动,决定帮她逃离魔掌。1936年6月28日,董宪勋与韩勇义将赵一曼背出医院,送上事先雇来的小车,几经辗转,到了阿城县境内的董宪勋叔叔家。6月30日,赵一曼在准备奔往抗日游击区的途中,不幸被追捕的日军赶上,再次落入日军的魔掌。
据敌伪档案记载,赵一曼被带回哈尔滨后,日本宪兵对她进行了更加残酷的拷问,使用了多种酷刑。但她始终坚贞不屈,没有吐露任何实情。1936年8月2日,抗日英雄赵一曼英勇就义,年仅31岁。
丈夫、儿子含冤去世
赵一曼就这样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而她的丈夫却毫不知情。赵一曼的丈夫陈达邦,是任弼时夫人陈琮英之兄,1900年出生在湖南长沙,在苏联留学后,被共产国际派往法国工作。1935年,吴玉章在法国巴黎创办《救国时报》,陈达邦任印刷厂厂长。1936年,陈达邦在参加排版工作时,《救国时报》曾大量登载过东北抗日联军与日本侵略军浴血奋战的英勇事迹。但他哪里知道,他的妻子,就是这支铁血队伍中最杰出的女指挥员。
1942年,陈达邦回国后,辗转重庆找到了自己的儿子,但却听说:“一超把"宁儿"送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在武汉的时候,听说她去了东北,以后就没了消息。后来听说她被日本人杀害了。” 1948年,正在南京上学的“宁儿”又从他的一位从北平来的堂姐口中得知,他的生母人称赵大姐,是做过许多工作的共产党员,“七七事变”前就在东北被日本人杀害了……
1950年,毛泽东、周恩来率代表团访苏之后,正酝酿请苏联“老大哥”代印人民币。此时,陈达邦任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国外业务局印刷处处长,并作为中国人民银行国外业务局专门委员(全权代表)秘密赴苏处理印钞事务。而就在这一年,电影《赵一曼》在全国上映。抗日女英雄的事迹传遍了大江南北。陈达邦和儿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而还是丝毫没有察觉。
1953年5月,周恩来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来自四川宜宾的普通信件,内容是李一超姐姐打听曾在上海中央机关工作过的李一超的下落。周总理看了又看,总也想不起这个李一超是谁。在中共中央办公厅工作的陈琮英对李一超是了解的,但她也无法将李一超和赵一曼两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此时,“宁儿”已长大成人,从人民大学外交系毕业后,被分配在北京工业学校任教(后为北工大一分校)。“宁儿”后来成家,为赵一曼生了两个可爱的孙女,大孙女陈红在宜宾由李坤杰的长女肖幼卿抚养成人,二孙女旅居国外。
陈红告诉记者,直到《赵一曼》一书的作者何家栋先生带上奶奶赵一曼怀抱父亲“宁儿”的照片在尚志县(原珠河县,今尚志市)为写作收集资料,见过她的人才认出照片上的女子就是李一超,她在当年党领导的珠河根据地,还有个绰号叫“瘦李”。
“1956年,父亲专程来到哈尔滨,抄写了奶奶留下的遗书,并用蓝墨水在自己的左臂上刺下了"赵一曼"3个字。父亲的这一举动深深震撼了我,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刚刚得知亲人的消息,本以为从此全家就能安宁平静地度日。不承想,一场政治风暴,再次席卷了这个家庭。1955年3月1日,苏联印制的新版人民币三元、五元和国内印制的二元、一元及角、分币共10种开始发行流通。陈达邦亲笔题写了新版人民币上包括“中国人民银行”行名在内的所有需要更换的汉字书法字体,并一直沿用到第三、四、五套人民币,至今仍清晰可见。
请苏联代印人民币对于提高印刷质量、有效防伪,本是件大好事,但随着中苏关系逐渐紧张,苏联利用手中掌握的人民币版样,擅自印发钞票,扰乱中国金融市场。为此,中国人民银行决定从1964年4月15日开始限期收回1953年版的三元、五元和十元纸币,不再流通使用。与此同时,许多和苏联有一定关系的干部被打成“苏修特务”,陈达邦也未能幸免。
1966年,陈达邦被迫害致死。临死前,他对自己的孩子交了底:“要相信你的父亲是清白的,人民币改版题字是经过领导批准的。”“宁儿”怀揣告状信独闯中南海为父伸冤,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于1982年去世,终年55岁。
陈红说:“父亲去世我并不知道,因为我在四川,得知父亲病危,等我坐火车赶过去,父亲已经走了……很多年我都以为他是脑溢血去世的,后来姑姑才告诉我,她说父亲的房间里很多烟头,他抽了很多烟,好像有些东西也烧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只求晚年平淡度日
陈红1958年出生,退休前是成都大件运输公司的一名员工。从童年开始,陈红就和姨妈一起生活在四川宜宾的乡镇。家中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与磨难,这反而让陈红对生活的要求变得很简单。她在平凡的岗位上退休,享受着四川人安逸的小日子。
陈红为人非常低调,即便参加纪念活动,她也总是默默地来,默默地离开,很少主动介绍自己。她告诉记者,自己只有碰到实在不能解决的困难,才会请求帮助。“那是很多年前,我45岁时,单位裁员,我下了岗,当时女儿正要上大学,需要用钱。我实在无奈,向四川省委党史办和黄埔军校同学会说明情况,能不能等女儿毕业我再下岗。最终我顺利工作到了退休。”也就是因为这件事,陈红周围的同事才知道,原来她是赵一曼的孙女。
陈红说,这么多年,她心里最大的压力,就是怕做一点对不起奶奶的事情。“奶奶在我的心中太神圣了。我一点都不敢玷污她,所以工作的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对得起我的工资,我没有更高的境界,上一天班就要对得起我那点稀饭钱。至于各种活动,如果是宣传我奶奶,那这是我作为后人的义务和责任。你们什么时候要我来,我会第一时间赶到。但别的,我就婉谢了。”
陈红喜欢旅游,最喜欢去藏区,“我几乎把那里走遍了。”她说,这些年来,还曾有日本机构邀请她赴日访问。“这怎么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去的!既有国仇又有家恨!我今生都痛恨日本侵略军!”
陈红喜欢养花、养狗,“虽然身为四川人不会打麻将,但我喜欢织毛衣。现在女儿马上要生孩子了,我要给孙子准备小衣服。”陈红说,这就是她特别享受的日子,“周末再能约几个朋友去田园里走走,多安逸,多踏实!”
现在,有些机构和团体找到陈红,希望能与她一起合作,用赵一曼的名字做点产业,开个酒楼。“我不会用奶奶的资源,感觉这是一种玷污。很多人说你的资源多好啊,你就是不会运作。我说"别想,压根儿就不要有那种想法,因为我们家,从我爷爷到爸爸,就没有想要借着奶奶的名义谋利益"。爸爸生前跟我说,以后奶奶在我们心里就行了,要靠自己!结婚成家也不要找什么显赫家庭,就找一般的工人阶级,踏踏实实过日子。我爸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所以我一直都按他的想法去做。我永远不会忘了自己姓什么!”(感谢黄埔军校同学会对本采访的帮助)(《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刘畅、王肖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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