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拥大江,暮霭低垂,大江滚滚东流去。八路军办事处在哪儿?找着找着,在武昌找了一天,仍然没有找到。此时肚饿人乏——咳——回汉口去吧。下石阶,过跳板,争着挤着上轮渡,乘客多,下面挤,赶快上楼,找个座位……在一位上了年纪的胖胖的军人身旁,条凳上坐下。老军人从手提皮包里拿出一份晚报——他包里夹着好多份报纸——聚精会神地看起来。是呀——几天来,我都未能找到报纸看——从它上面,也许会找到八路军办事处的甚么消息。说不定今天的晚报上就有。我偏过头去,边看他的报。老军人发现了,一面把报纸递给我,和善地说“你看!”,一面从包里取出另一些报纸看。
报上哪有什么八路军办事处的地址,可又不敢向老军人要另一些报纸看,也不好意思再边看。我想:这位老军人一定是大官。踟蹰着,但我多么希望能找到八路军办事处啊!趁他翻看报纸另一版面片刻时间,我鼓起了勇气:“请问您那上面有招生的消息吗?”老军人和善地答道:“没有看到呢!”他指着刚刚翻过来的那一面,“你看看”,并同我一起看起来。老军人发觉了我急着看报的原因,便问:“你要考学校?”——“我要到陕北去考抗日大学!”
老军人注意了起来,放下报纸,惊讶地说:“你要去陕北!”他沉吟片刻说:“俺就是陕北人,家住延安。”他很有兴趣地同我攀谈起来。“延安这地方原名肤施,那里天气特别冷,风沙大,无房子,人住窑洞,吃的是小米呢!你这样的年轻人上那里不合适——你受不了呢——受不了呢!”他还问了我家庭状况。
我说:我是在我家乡听说八路军驻汉办事处可以送青年人去延安住抗大……
我说:我这次到武汉到处找八路军办事处,找了好多天了。
我说:我家境贫寒,再也上不起学了,汉口也没有亲戚了……
老军人一直点着头,同情地听我说着。我请求他帮我找八路军办事处。
说着说着,汽笛鸣靠,江汉关码头到了。老军人匆匆地掏出一张名片来,抽出水笔写着“日租界星火路45号”,递给我。“你上这个地方找俺吧”。那名片上写的是,“国民革命军新编第25师驻汉办事处,上校主任,胡中礼,致和陕西”。
星火路45号黑漆的大门关着,并无办事处牌子,敲门不应。这大概是电门铃吧,试试,按一下,果然有人来开门。“找谁?”——他大概是勤务兵了。我拿出胡中礼的名片。这时,老军人也出现了。他叫我“进来坐下”,说:你咋不考“战团”!就是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呢!你知道么?全国抗日青年从各地踊跃地赶来投考“战团”呢!它就是抗日的大学校呢!
“是的,我知道。我来迟了,战团已经招生过了。”
“小同学!听俺的,别去陕北了”——因为我一见他,开头一句就是:“请问您,哪能找到八路军办事处”——老军人说,你年纪这么小,去了也会回来。现在日本鬼子已经打到了陇海路,铁路已经不通车。你咋去!他一面说,一面掏出五元钱来对我说:“给。”这是我第一次从他人手里得到了钱,同时得到了考战团的机会。这位厚道的陕北军人!我将怎样报答!同时,我想起了爸爸妈妈“揉碎桃花红满地,癫狂柳絮竞日飞”。这二四八月滥穿衣的时节,我吼咳的爸怎么过,想起妈妈每天清晨用满满的灶灰去清除爸爸咳出来的浓痰,心中十分难过。我便用胡中礼的这五块钱买了一盒白木耳寄给爸妈。
想不到,这竟是我这“娇生惯养”、“享过童子福的儿子”对我双亲唯一的一次报答……每思及此,总会热泪盈眶……
二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我曾经的名字是“金义兰”,这个名字太文弱。这次从沔阳出来,就决定改名。
那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教我念:“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份壮烈,令人感慨。而岳飞的“壮志”、班超的“马革裹尸”、辛弃疾“把栏杆拍遍”等等,时常让我胸中涌动一些莫名的东西;而现实恰是日本强盗的侵害。于是“金戈铁马大散关”这句古诗便出现到了眼前,我决定:名金戈,号铁马——这就顺当。当我在胡中礼办事处告诉他我这名字时,他就赞赏——是个军人名家。
1938年4月15日,我过江到大江中学,找到了“战团教务处”。一位军官接待我,我拿出胡中礼的介绍信给他。可他看后说:“招生早已截止,编队开学也一个多月了,怎么办?”他跟另一位军官商量了一阵,好为难,特别是考试问题不好解决。这位军官出去——大概是请示上级,回来后,拿出一叠《录取通知书》,撕下一张,填写“奉教育长谕,准失学青年金戈入学,希予编队。”加盖教务处公章后给我。这样我便编入了“黄埔——战团”第二总队最后一个分队——第三大队第十五中队第三分队。
“战团”的全称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它于1937年12月成立于武昌,分别在各省招生,次年3月开学,分两个学生总队、一个学员总队、一个女生大队。学生第一总队设在武昌左旗,学生第二总队设在右旗,学员总队和女生大队均在武昌南湖。
“左旗”、“右旗”均前清军营。每旗建有一式二十余栋灰色砖瓦两层楼房、宽敞的练兵坊和完备的生活设施。在这里,我开始了我的军旅生涯。
“战团”学生服装领上两边戴有圆形珐琅质团徽,左辍“战”字,右辍“团”字,十分耀眼。
我一进来,就领到了青色针织内衣和辍有“战团”领子的服装各两套以及绑腿、毛巾、牙刷、脸盆、被褥等等。
刚刚学会绑腿,出了一天的操,我就随队参加了齐集在武昌左旗,为遭受日机轰炸牺牲同学举行的追悼大会。
花圈、挽联布满了左旗校园,用茅竹和竹席搭盖起来了巨大的灵堂。左右旗两个总队的学生以及各部委参加追悼大会的人员共约四千来人。大家黯然肃立,一种特殊的神秘气氛笼罩全场。
“嗒打——第!”一声短的军号,打破静肃。主祭者蒋中正团长来到了!值星官以特有姿势和步伐向他跑去。立正——敬军礼,干净利落地报告到会学生人数……团长一行在肃然悠扬的军乐声中步入会场。
追悼大会开始,司仪宣布全体肃立,为死难同学默哀。“战团”这种大规模的军事训练不可能不引起敌人的注意。在我进入“战团”之前的一天晚上,敌机来袭,把目标锁定在左旗——蛇山一带。警报一拉响,蛇山上葱茏的树木和巨石是天然掩体。“战团”一总队同学纷纷奔上山去躲警报。当敌机临空盘旋之时,即有人放信号弹,也有人喊“捉汉奸”。炸弹随即噗哧噗哧地落下,山崩地抖的巨响。大块石头炸开、破裂、飞落。人手、人足,血肉横飞……
天亮了!可怜的山!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断肢残臂。死难者全都穿着蓝色圆领短袖针织汗衫,是“战团”学生。
巡视灵堂列出了死难同学名单,有的来自四川、湖北,来自山东、河北,来自广东、广西、河南,有的来自南洋,更多的是流亡于关内的东北青年。巡视所列名单,人们不禁垂泪。然而,人们更痛恨的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这是在结怨,他们必会得报复!而我们这个追悼大会既是声讨大会,也是誓师大会!
教育长桂永清致悼词。蒋先生讲话,我站得远,他的浙江口音不那么好懂,断断续续地听了一些。
“战团”是革命的熔炉……全国青年奔赴武昌投入战团……壮志未酬身先死令人心痛,然抗战赖同学必胜,建国赖同学必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蒋先生和听他讲话。寇深国危之时,为挽危亡,投入战团,竟然是壮志未酬身先死。我至今仍为我这些死难学长而悲痛——呜呼!
三
骄阳似火,滚烫的操场上“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前看”、“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口令和齐喊,此起彼落。
绑腿、腰皮带、风纪扣必须扣得严严实实。汗流浃背、从头到脚不停流淌。
班横队,分列式前进,整步走,抬高迈大。
分队纵队齐步走,必须整齐一致,严肃认真。
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唱着——走着,走着——唱着。
班教练(以班为单位练操)
排教练(以排为单位练操,成讲话队形,排长讲话)
我的班长是一位安徽人——卢再生纠正我立正的姿势。集合全班,介绍我立正姿势。要同班同学评讲,弄得我面红耳赤。
我的中队长索天碧——同学们说他是中央军校十期毕业,集合全中队,成中队讲话队形讲“立正”要领——站稳脚跟,挺起胸膛,竖起脊梁,抬起头来,两眼朝前看,正视前方。索天碧说,这也是做人的要领。作为中国军人,更要这样做人,堂堂正正。索天碧说,军人是国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卫祖国,维护人民是军人的天职。“我们的军队是有纪律的军队。“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开明专制,绝对服从。
他的这次讲话,大概是对操场基本动作教练的一个总结。
接下来的是持枪教练,枪上肩,枪放下,立式射击,跪式射击,卧倒,瞄准,三点一线的准星尖,屏住呼吸、扣板机、射击、中环、计数。
“打野战”外——实战演习是军训中的一个重要环节。鉴于敌机骚扰,“战团”的教育计划增加了“打野战”的次数。有时,我们开赴卓刀泉演练,有时沿平汉铁路一线展开。“演习”包括地形地貌识别、目测距离方位、黑夜方向识别,月亮、星星方位识别及其时序变化等等。演习中最为重要的是蓝绿两军对峙,进攻与防守,遭遇战、伏击战、游击战、侦查伺候兵的派遣、伪装术、爆破术、战壕筑掘等等。
出操、打野战外——实战演习等是术课教学,更重要的是学课教学,教室内上课。
有教官来讲《孙子兵法》和克劳什维茨的《战争论》。有位老教官讲本国史,慷慨激昂,令人不忘。我们美丽的桑叶之国,于今残缺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香港、伯力、海参崴、库页岛、外蒙古、东三省都给帝国主义列强霸占。锦绣河山无一不是我勤劳勇敢的祖先披荆斩棘、茹苦含辛所开创……这尧之壤、舜之都、禹之邦,岂可一任外人霸占、玷污……谁无父母兄弟姊妹,岂能一任敌人奸污掳掠。老教官满怀信心地说:拥有诗的民族必定永生。写出一万首诗的陆游,活到八十五岁的时候,回想生平,想到了人生的幻灭,可仍有一事不能忘怀“老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老教官读着,摘下他的老花镜,掏出手帕擦他满是泪水的眼。我们听课的同学,无一不热血沸腾,用掌声来应和老教官的感情……
黄埔十五期 省黄埔同学会副会长 金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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